第二类擦除

/ dousha99

将一个东西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抹去,叫它遗忘也好,叫它封杀也罢,或许还是一件符合直觉的事情。而将过去抹去,空留现在和未来呢?

冰雪早已覆盖我的足迹
远方的炊烟,摇曳温暖的召唤
风儿无法吹断我回望的视线
家园好像永远征途漫漫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情况,但我感觉我好像没有一个「故乡」。当然,我确实有籍贯、有身份证、有居住证、有各种一切的把我的存在和某个地址关联起来的文书,但我却没有感到我「属于」哪里。当我在前文里提到「有一代人没有历史、有一代人没有『根』」的时候,我说的就是我自己。

这种对于归属的迷茫现在愈发强烈。我开始质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那座小城里度过了我的童年,抑或是我只是梦到了自己曾消散了青春岁月。这种毫无来由的质疑并不能通过浏览过去的照片和检查文档来消灭,甚至和好友和父母对话都无济于事。这种强烈的脱离感虽然只是如潮水一样时隐时现,而且除了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以外暂时还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但是这种如同能听到墙里传来窸窣声的感觉终究是不好受。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安静地死在这八平米的出租屋里,或许也算是一种落叶归根?

这种迷茫来自于失去锚定。人的记忆毕竟不是电脑上的文件:记忆需要某种锚定机制,通过一种特殊的感官刺激——无论是视觉、听觉、触觉或者嗅觉,来将某段故事或者某种情感定格在脑海。我的记忆里的故乡早已消失了,它已经在城建的过程中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然后彻底崩溃了。

这也许是我这种一开始就生活在城市的孩子所必须要面临的困境:它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不到一代人的时间足以让一切天翻地覆。所有在童年记忆里的场景,现在都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当中了。新的大楼取代了旧的家属院;新的高架盖过了旧的小车道。城市的确因发展变得更好了,这不容否认。

但我的过去便永远地遗失了。

当高大的法桐被高架桥所取代的时候,我便知道或许我再也没法回到和朋友们漫无目的地蹬自行车的夜晚了——因为高架他妈的只能上机动车。

这种割裂并不仅仅是在城建方面。

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流行的是普通话教育。当然,现在的教育也是基于普通话的教育,但是我那时候会更强调这一部分。或者文雅点说,那时候的我们致力于打通南腔北调,全国上下都会说一种通行语言,这有益于社会整体的发展。

城市的高度统一化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所有人都会讲普通话,而且开口就是普通话。你需要先讲「土话」,对方才会回「土话」。所以,小时候的我从来没接触过我的家乡话。直到我过了语言定型期之后,才通过老家的人有意义有语境地接触家乡话。

学英语的各位大概知道「哑巴英语」是怎么一回事,而学家乡话的我也差不多基本就是个小「哑巴」。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蛮有趣的事情,就是那时候幼儿园并不限制教学内容。所以那个时候各个幼儿园就玩得相当超前,比如小学初步课程就会放到幼儿园去教,我那时候甚至会上英语课。虽然(感谢)这些教学并不考核结果,但我几乎可以肯定现在我对于英语表述的偏好来自于这一时段的高强度暴露。

普通话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没有什么特点。它被设计成为每个人张嘴就是差不多一个样,最多就是有所谓的「南方口音」和「北方口音」的区别。而这个区别实际上仍然来源于其母语口语所带来的影响(主要是元音发音偏好和语序偏好)。

如果一个人的母语口语本身就是没有特点的普通话呢?

所以,这种文化的烙印,于我便也被抹去了。

从此,我便失去了历史。虽然出生在这里,却并不属于这里;虽然受教于这里,却并不遵从于这里;虽然工作于这里,却并不贡献于这里;虽然终结于这里,却并不归根于这里。我离开这里时,不带有一丝怀念;我回到这里时,不感到一点慰藉。

这在现在也可以说是一种优势。一种不需要考虑太多,说卷铺盖走就可以立刻走人的灵活性在这个愈发「活跃」的时局中,或许是一个必选项。

漂泊者的家到底在哪一边?
回首故乡遥远,抬头前路依旧漫漫
纵然只有倒下才是终点
我只有未来没有从前

怀古伤今一直以来都是一种「时尚单品」,可以说是从周朝开始就是潮流了。我不认为过去一定比现在更好,但这种对于「我」的擦除,却实在伤透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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